昔者舜问于尧曰:「天王之用心何如?」尧曰:「吾不敖无告,不废穷民,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妇人。此吾所以用心已。」舜曰:「美则美矣,而未大也。」尧曰:「然则何如?」舜曰:「天德而土宁,日月照而四时行,若昼夜之有经,云行而雨施矣。」尧曰:「胶胶扰扰乎!子,天之合也;我,人之合也。」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为哉?天地而已矣。
孔子西藏书于周室。子路谋曰:「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归居。夫子欲藏书,则试往因焉。」孔子曰:「善。」往见老聃,而老聃不许,于是翻十二经以说。老聃中其说,曰:「大谩,愿闻其要。」孔子曰:「要在仁义。」老聃曰:「请问,仁义,人之性邪?」孔子曰:「然。君子不仁则不成,不义则不生。仁义,真人之性也,又将奚为矣?」老聃曰:「请问,何谓仁义?」孔子曰:「中心物恺,兼爱无私,此仁义之情也。」老聃曰:「意!几乎后言!夫兼爱,不亦迂乎?无私焉,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?则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兽固有群矣,树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循道而趋,已至矣。又何偈偈乎揭仁义,若击鼓而求亡子焉?意!夫子乱人之性也!」
士成绮见老子,而问曰:「吾闻夫子圣人也,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今观夫子,非圣人也。鼠壤有余蔬,而弃妹,不仁也;生熟不尽于前,而积敛无崖。」老子漠然不应。士成绮明日复见,曰:「昔者吾有刺于子,今吾心正郄矣,何故也?」老子曰:「夫巧知神圣之人,吾自以为脱焉。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,呼我马也而谓之马。茍有其实,人与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」士成绮雁行避影,履行,遂进而问:「修身若何?」老子曰:「而容崖然,而目冲然,而颡頯然,而口阚然,而状义然,似系马而止也;动而持,发也机,察而审,知巧而睹于泰,凡以为不信。边竟有人焉,其名为窃。」夫子曰:「夫道,于大不终,于小不遗,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所不容也,渊渊乎其不可测也。形德仁义,神之末也,非至人孰能定之?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?而不足以为累。天下奋柄,而不与之偕;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。极物之真,能守其本。故外天地,遗万物,而神未尝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义,宾礼乐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」
世之所贵道者书也,书不过语,语有贵也。语之所贵者意也,意有所随。意之所随者,不可以言传也,而世因贵言传书。世虽贵之哉,犹不足贵也,为其贵非其贵也。故视而可见者,形与色也;听而可闻者,名与声也。悲夫,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!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则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岂识之哉?
桓公读书于堂上。轮扁斫轮于堂下,释椎凿而上,问桓公曰:「敢问,公之所读者何言邪?」公曰:「圣人之言也。」曰:「圣人在乎?」公曰:「已死矣。」曰:「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桓公曰:「寡人读书,轮人安得议乎?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。」轮扁曰:「臣也以臣之事观之。斫轮,徐则甘而不固,疾则苦而不入。不徐不疾,得之于手而应于心,口不能言,有数存焉于其间。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。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,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」 [本文共有 2 页,当前是第 2 页] <<上一页 下一页>> |